逢赶场,周久银喊几个雇工早早把染房门打开。才打开就冲进来一个人,“哎呀,周老板在不在?”来人惊慌失措一头是汗。
雇工说,“在后面院子头。”
来人又一个箭步冲进门就往院子里跑。几个雇工看他慌得像狗一样,心里暗骂:怕是鬼撵斗来喽。
此时周久银正在后院把一捆捆染好的布匹一条条登记下来,然后一个雇工把登记完的布匹搬到外面柜台上。周久银叮嘱雇工,“做事下细点,赶场天人多,哪家是哪家的,不要弄错了哈。”
雇工点头回答,“放心不会错,”一面把几十捆染好的布往外面柜台上搬。
来人跑到后院突然看见周久银立马止住脚步。周久银一看来人脸色一沉,“你来做啥子?”
“我,我……”见周久银铁青着脸色问他,来人吓得一时语塞。周久银问了一句便不再多说,只顾忙手上的活路,并不打算理会来人。
气氛紧张又尴尬,来人见周久银不理沉闷了一哈,最后还是鼓足勇气轻声说,
“大妹儿生娃儿难产,‘屋头呢’喊我来找你救她……”
周久银手上没停,但态度缓和了好多。“哪个时候呢事情?”
“昨天晚上就生不下来,接生婆说再生不下来大人娃娃都保不住了……”说完竟然蹲在地上呜呜呜呜地哭起来。
周久银问,“你们请呢哪个救生婆?”“李家那个,接了一晚上就是生不下来啊。呜呜呜呜……”来人继续蹲在地上哭。
“哭啥子!”周久银呵斥住哭泣的来人,又大声喊里屋的雇工把他放在哪里的包拿来,雇工急急忙忙去周久银说的那个地方找,找到后迅速拿过来递给他。来人这时止住哭声,从地上站起来接过周久银手上的一包东西,两人飞快往老街一个方向赶。
老街的一间房子里,大妹儿肚大如罗气若游丝,接生婆满头大汗不知所措。见周久银进来,马上求救,“舅公耶,靠你来救命了哦,”赶紧把一个水盆里面的毛巾递给他擦手。
周久银擦洗完双手,指挥接生婆让大妹儿坐起来,一圈一圈推揉她的腹部,教大妹儿如何用力出气,忙活半天,却见产道上先出来了一只胎儿的脚。
周久银知道难产都是血光之灾。
他喊接生婆再把手擦洗一遍,然后把手顺进产道轻轻转胎儿。一开始接生婆不敢,说自己接了几十年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周久银低声却严肃地吩咐,“现在不是见了蛮?赶紧照我说呢做!”
接生婆小小心心按照他说的办法来,大妹儿半靠在床上大口哈气。很快,另一只脚也露了出来。这时周久银喊大妹儿憋住一口气,千万不能松,松了娃娃会被卡住。接生婆抓住两只脚轻轻一拉,一个白生生的婴儿呱呱坠地。
七月下旬天气愈发闷热,产房里烧了炉子温度更高。周久银、接生婆几乎和大妹儿一样全身是汗。看见大妹儿最终顺利生产,周久银赶紧退出房间门。
稍后一声婴儿啼哭传来,一直紧张等在外面的几个人露出了皱巴巴的笑容。
周久银走出来,等候在一边的大妹儿家亲戚赶紧递过来一碗红糖鸡蛋。周久银没有接,淡淡地跟几个千恩万谢的人说,“赶场天染房忙不赢,我先回去了,”说完马上转身离开。
大清早来喊他帮大妹儿接生的人是他远房侄儿王兴荣。
十多年前,王兴荣在染房帮忙。这个人聪明,没读过书却精于计算。看在是母亲老家这边的一个亲戚上,周久银喊他帮斗收账算账。他干这个活路倒是行家里手,染房每天的流水、账面算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一家人都很相信。没想到他竟然私底下挪用染房的钱去赌博,等周久银过一段时间发现,已经给染房造成一些损失。
毕竟是亲戚,签下字据喊他慢慢还钱,并没有把他送去坐牢。
十多年了,王兴荣也算重新做人,钱慢慢还得差不多,把几个儿女也养大成人,周久银心里却始终有当年那个疙瘩。两家相距不到米就因为这件事几乎断了来往。
早上帮大妹儿接生,纯粹看在大妹儿和亲戚的面上。
染房老板周久银会接生,在老街不算啥子新鲜事情。
周久银的母亲是老街家喻户晓的接生婆,经她接生的婴儿几十年不下百多个。周久银从小跟父亲学当染匠,什么时候学会了接生?一个大男人会接生在当时的老街实在是闻所未闻。
21岁那年周久银娶了邻居王家的三姑娘,两小无猜、感情甚笃。一年后媳妇生孩子难产,就是母亲接生救活。
当时守在门口的周久银听到妻子声嘶力竭的哭喊心如刀绞,男人又不能进产房,只能守在门口干着急。因为难产,原先在房间里帮忙的两个亲戚吓得跑出来,母亲无奈把门外的周久银喊进屋帮忙。
在母亲有条不紊的指挥下,周久银照着母亲的方法做,难产的妻子终于转危为安。第三年妻子生产又遇到难产,还是在周久银的帮助下,顺利把孩子生出来。周家两个娃儿被周久银自己接生出来的消息传遍了老街。
大家啥子怪话都说,“那种地方男人都能进去蛮?怕要倒霉的哦。”
“男人绝对不能见产妇血光,不然会有血光之灾。”
“他一个大男人图啥子哟……”
闲言碎语传到周久银耳朵边,害得他很长时间不高兴。周久银的老母亲不识几个字但开明爽朗,帮人接了几十生,生死世俗早就看淡。她对儿子说,“救活一条命是积大德,不要怕别人背后乱说。”
有一次,母亲跟周久银闲聊,虽然接生多半靠接生婆,实际上男人力气大又冷静,喊男人帮忙不是不可以。母亲去世前十多年,已经没有力气帮人接生,但上门来请的人还在多得很。
有一次遇到一个女人难产,人家喊上门来的时候,母亲正巧生病咳嗽不止。实在没得办法,他跟着走了一趟,最终帮人家顺利生下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第二天人家提着红糖鸡蛋来感谢,左邻右舍才知道周久银去帮人家接生了。
邻居私下悄悄议论,“说男人不能见产妇血光,他见了几十年,没见倒过霉哦。”
“就是喽,周家染房生意弄个好,怕真是积了德呢哟。”
几十年周久银一门心思经营染房生意,接生的事是万不得已才出马,当然,但凡他一出马自然是人家遇到了难产。
等周久银帮大妹儿接完生回到染房,拿布来染的人已经排起长串。排队的人都是熟人,大家凑在一起纷纷议论老街最近发生的“怪事”。
“养蚕子的周家大晚上有人跑到他家蚕房睡,等他喊人去逮说已经跑了。”
“我也听斗说喽,有些说是土匪,有些说是小偷,晓不得到底是啥子人。”
“吔,这两天又没听斗说土匪的事了,到底有没得哦?”
“管弄个多做啥子?反正老街人多肯定不敢来。”
“你们听斗说没得,廖家岩割斗手的刘四娃儿最后没死。”
“听说不是割斗手的问题,主要是他吃了毒菌。”
“哦哟,菌子这两久多得很,硬是要小心点。”
……
……
人群中不时发出“啧啧啧啧啧啧”的嘬嘴声。
开在河滩不远处的染房,是老街几十年来最大的一家染布店。周久银父亲当年只是一个染匠,从滩头来老街跟当时染房的袁家当学徒,因为人老实憨厚,老板亲自传授染布技术给他,使他成为一名远近闻名的染匠。有一年老板去庙坝收染布用的蓝靛,回来的路上突遇山洪爆发死在一个河沟头。
得知噩耗的周久银父亲连夜赶路将师傅找到并抬回老街,像亲人一样安葬守孝,当时老街人无人不夸周久银父亲忠厚本分。一年守完孝后,他将兴隆场的师母接回老街,和师傅唯一的女儿成了亲,染房就算继承了下来。
老街人说闲话的不少,觉得他算盘打得太精,才花了四五年功夫就鸠占鹊巢,还把师傅最亮的姑娘娶了。后来慢慢发现,周久银父亲没有坏心。
染房交到他手上生意一直兴隆,最关键的是,像他这样的生意人,都要娶两三房太太,但他一生就只娶了师傅女儿,家境再好始终没动过外心。这样的人品在老街赢得声声称赞。
周久银的母亲在生了几个孩子后当了接生婆,他也没有反对,这个更难得。那个时候有钱人家的女人一般只当太太不干活路,接生婆又累又脏,天天跟血水污秽打交道,有钱人根本不可能去做。周久银的父亲没有反对媳妇想做的事,觉得她帮人接生不要钱就是为了积德行善。
周久银母亲每回接完生娃娃落地,最多吃主人家毕恭毕敬端上来的一碗红糖鸡蛋。吃过红糖鸡蛋,母亲就往家里头赶,有时候半夜被人家请,再疲乏也要起身。
有一次周久银半夜陪母亲帮人家接生,接完生回家天刚亮。
回家路上周久银问母亲,弄个累弄个脏的活路为啥子还要做?母亲在黑暗中悠悠地说,“人都有个命,有些人天生该活,有些人天生该死,他生下来的时候你咋个认得他该活还是该死,好歹是一条命,接到这个世上来就是做件好事,不管他以后成好人还是坏人。”
周久银觉得母亲没有听懂他问的话,看见母亲疲惫的样子,又不忍心多问。
他倒是在背后悄悄问过父亲,母亲什么时候学会接生?父亲说他也不知道,当年从兴隆场把她们接过来,好像她就懂一点。生育他们兄妹五个全部没有叫接生婆,每次她一边痛得大喊,一边指挥亲戚帮忙,就这样一个个把他们生下来。
几十年来,母亲也从来不说为什么?
母亲最后一次接生周久银记忆犹新。
那一次母亲接完生回家已是半夜,父亲给母亲开了门问她,“还顺利不?”母亲竟然一句话不说,径直走回自己的房间睡觉。
一连几天,母亲都不说话,一家人也不敢多问,全家笼罩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不到一星期,街上传来各种闲言碎语。
老街往官田坝走中间要过一截水路,为了方便两边的人来往,在最凹处架了一座木桥。架木桥所需的经费全部由镇上几个乡绅老板募捐。桥架起来后,给两边的居民带来了很大方便。
有一天早上天刚亮,一个从官田坝来老街走亲戚的人突然发现,桥底下有个东西,被关河冲得在水上漂浮摇晃。
他在桥上蹲下仔细看,赫然发现是一个“东西”。他不知道该叫看到的这个东西什么名称,反正一团肉乎乎的东西,有头有脸却没有手脚。他惊得大叫起来,路过的人看见也跑到桥上去看,之后个个被那个水草缠绕的一团东西吓得说不出话。
流言迅速传开,说老街背后有一家人一天前生了个怪物,接生的就是周久银的母亲。周久银听到流言问母亲,母亲一言不发。
从那次起母亲便不再帮人家接生。周久银原先没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觉得母亲年纪大了,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是该好好享享清福。
那一年,昭通地震波及老街,坡上有好些房子垮塌,街上倒塌的房子也不少。最稀奇的是,那座新崭崭架起来不到两年的木桥完全被震垮。街上的人纷纷猜测,是有啥子“怪东西”作怪。
一个星期后,老街一家人悄悄在夜色中搬离,他们行色匆匆悄无声息,几家隔壁邻居居然一点声音没听到,连狗都没叫一声。等第二天第三天发现这家人没有动静,去院子里面察看才发现已经空空荡荡。
邻居说这家刚搬走的人不是本地人,才搬来老街两年,平常跟街上的来往不多。前段时间发现他老婆挺个大肚子,以为已经已经生了,但生个什么?是男是女却没有人晓得。
那个赶场天所有老街人都在议论这家人。说有人在桥底下看见的那个“东西”就是这家人生的;还有人说,这家人的老婆是宜宾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女儿,因为跟长工私好被逐出家门,躲来躲去在老街安了家。没想到在这里生了个怪胎,怕老街人知道怪他们晦气,又悄悄夜半三更搬了家。
至于又躲到哪里去了,没有人晓得。
周久银听了这些传言怀疑母亲那天晚上半夜接生回来肯定跟这家人有关,但母亲不说他就再没多问。即便之后有人来染房打听,“周老板,听说那家搬走的人是你家老太太帮接的生哦。”
“没看见不要乱说!”周久银铁青着脸,拿鸡毛掸子扫柜台,一片灰尘唰地起来,人只好悻悻走开。
过了几天又有人来请母亲帮忙接生,母亲都以老了没力气接不动了为由推辞。只有周久银明白,母亲是真的不想做这个好事了。
母亲去世前一家大小守在面前,已经没得力气开口的母亲却费力地说让大家走开,唯独把周久银留下,周久银凑近她耳朵,听到母亲微弱却清楚地说,“接生……是妈一辈子做的好事……妈不后悔……”
因为母亲这句话,周久银在之后的几十年同样跟着做好事。
哪家难产请到他还是一如既往帮人家,和母亲一样不收钱不收礼。一个大男人会干接生的活,在老街既是佳话又是稀奇。不过周久银接生从来不出老街,有一次有人从黄葛槽抬了轿子接他,一听出了老街地界,他果断拒绝。
等今天这个场赶完已经到了傍晚,周久银正准备回家。刚迈出染房门槛,一个中年妇女又急匆匆跑来,“不得了了啊,我儿媳妇半天生不下来,麻烦周老板救人一命啊!”说完,在街上就“扑通”给他跪下。
周久银心想,“今天咋个回事,一早一晚遇斗两个难产婆,是要干啥子哦。”毕竟救命要紧,周久银没有多问,马上跟中年妇女往她家赶。
天快亮的时候,天空偏偏最黑。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在产妇挣扎了几个时辰后出现:两盏煤油灯下,产妇最后一声大叫,一团东西滚到了周久银脚下。